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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封家书【剑琴】

交党费,瞎摸。红包不能乱点

工部收到青莲的信的时候,北平已经入了夏。傍晚的风多了些许的燥热,空气便显得粘稠滞重,光底下沉了千年的灰是不干净的,被风带着飞进夕照。

邮局前木槿挤成一簇,热热闹闹地开在晚风里。他取了信回来,沿着皇城根底儿慢慢走,后头跟着的脚夫被他挡了道,忍不住抬高了声音催促:“先生,快走哩,挡道儿了!”

他如梦初醒,不好意思地冲着脚夫笑了笑,快步让开了道路。路边夏蝉舍不得这盛夏将入夜的景,鼓了嗓门儿拼了命的叫唤。工部就靠在路旁的歪脖子老榆上打开了信。

路边行人来来往往,却无人停驻过眼光,如今像工部这样喝过墨的学生太多,香山那边更是常常有男学生女学生捧着洋鬼子的书叽叽喳喳,他们说那叫朗诵诗歌。提着笼子遛鸟的大爷便不待见,洋鬼子的诗歌算个什么东西?情情爱爱不离口,平上去入不见影,这样也能叫诗歌?看诗歌,那是要看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。

夏日的天光长,写意画一样铺了整座古旧的城。工部就着薄薄的霞光一个字一个字去读。纸有些润,仿佛缠绵了上海温柔的雨。

工部吾弟:
        “展信安,吾已于五月二十八日抵达上海,上海已陷,吾素志已达。古有训:华夷须严辨,春秋存义。吾兄弟或将从此永别,然,为国家民族争生存之血战,精魂忠骨为我之愿。唯一事,若不能与弟再相见,此余恨事耳。”

工部慢慢合了信,贴着心口安置妥当,踩着地上的榆钱儿往前走,走着走着,忽然就想起他第一次遇见青莲的场景。

少年人意气风发,在讲台上站得笔直端正,尺寸的台,被他踏出山南地北的气概。仿佛一腔血液遇到火焰,二话不说燃烧起来。言语气吞山河,少年之意气,恨不能明日便驱除鞑虏,恢复中华。

那年,正逢了东三省沦陷。同胞的血尚未冷却,血淋淋染红了入秋的叶。而北平的夜里,连梆子声都响得绝望。四合院里的阿婆日复一日坐在胡同口儿,浑浊的眼睛掠过眼前沉默的胡同,穿过血色的天角,一路奔着唱响了挽歌的土地去。只是她等不到天亮,等不到曙光,等不到远行的儿子回家。
鬼伯一何相催促,人命不得少踟蹰。
他看着大雁飞过天角,眼神渐渐沉寂下去,山河依旧,国不再国啊。

班上的同学少了许多,剩余的些许也是懒懒散散趴在桌子上,浑浑噩噩,企图在梦间寻一丝心理慰藉。而后,工部就看见那个少年跳上了讲台。

“同学们!请振作起来!”他的语气算不得激昂,只是眼睛里有光。那光,是黎明是希望,冲散了工部心头最后潜伏的绝望。
“相信我!只要坚持下去,正义终归会站在正义的一面!我们绝不投降!”

他一字一句,凿在工部心口。窗口没合严实,吹进来微凉的风,贴着他的血管蕴进他的肺腑五脏,抚平了他满腔烧灼的痛。工部带头鼓掌,空气嗡动牵动细微飞尘,他被呛了一下,忍不住咳了起来。

“没事吧?工部同学。”一只手抚上他的背,工部抬起头就看见青莲晶亮的瞳,那瞳里有着远方的灯火和清朗的山河。

“我没事,谢谢你。”他抬起头冲着青莲笑了笑,“青莲同学,你方才说得太好。”

“谢谢你的认可,工部同学,我在台上见到你鼓掌了。不要放弃希望,一切都会好的,我们的民族是不会这样倒下的!”青莲笑起来,一把抓住工部的手。

工部盯着青莲的瞳,墨色的瞳底淬出蓝色的火焰,像冷冽的剑胆,带着无畏与决绝,于工部的生命中舞出一道惊鸿。他心头一颤,慢慢回握了青莲的手,声音回了温:“我信你。”

彼时,他们都没有见过烽火,也未曾闻见东北平原的哭嚎,他们对于战争和死亡还没有彻骨的感受。那将点燃整个中华大地的炮火还未能烧毁他们眼底名为希望的东西。

第一场大雪覆了北平时,工部染了一场风寒。缠绵病榻整整半月。这日雪将停,他本想起身整理好新一期的文化报,青莲却拎了两壶花雕上了门。

他亲手温了两盏黄酒,又将药热了好递给工部,工部裹了厚重棉衣,捧着药碗一口口抿。青莲斟满了杯,往炉中丢了煤块,眼见着火焰蹿高了一截儿,才转过头来对工部道:“天气越发寒了,今儿晨起时见着湖都上冻,你别只顾忙着文化报,身体也要照看好。”

工部耐心听完,将空了的碗放在一边,煞白的脸终于烫出一分颜色:“我晓得,听说你们明日要同伐木场的工人一同游行?”

青莲仰头饮尽杯中酒,话头里多了些苦:“政府说什么攘外必先安内,眼见着人家打进家门了还搞内斗。这样下去如何能行?”他攥紧了拳头,“国若不在,我们又岂能安在?”

工部欲言又止,窗檐上被风刮下来的细雪纷纷,打着摆子掉进窗缝儿里,很快便没了踪影。他正要开口,却听青莲噗嗤一笑,随后温热的指头抚上了他的眉:“工部,你又皱眉了。”他说着,声音渐渐温柔起来,却带着不可忽视的力量,“工部,不要担心,只要我们的脊梁一天不弯,黎明终将会到来。”

第二日,工部醒过来的时候,天还没亮。昨夜又下起了雪,呼啸的风里隐约有歌声一点点近来。他听见脚步声了,一点点踏在他的心头,激得他的血脉偾张。他不由得抓紧了窗沿,更向着窗外倾了倾耳朵。口号声越来越清晰,悲壮而嘶哑的口号,穿过漫天的飞雪,升上古老的城都的上空。他看不见鲜血,听不见威胁,只能于怒吼的狂风中看见一片坚定的海洋迎着枪声而上。

那天,工人与学生的游行以惨重的伤亡而告终。晚上,工部打了热水一点点替青莲擦去凝在头发上的血块,手忍不住一再颤抖。
血尚滚热的青年却是满不在乎:“为了革命,这点血算什么!大丈夫在世,当以马革裹尸换山河永宁!”

“青莲……”工部蹙着眉,却听青莲又继续道,“工部,我明日要去上海了。”

工部的手一顿,低声道:“为何要去上海?”
青莲抬起头,听着自己越来越激烈的心跳,哑着声音道:“闹革命。”
雪窸窸窣窣盘旋,铜盆被工部失手碰落,“咣当”一声在地上旋了一圈,又归于沉寂。
“工部,明日来送我吧。”

次日终于停了雪。车站前,昨日冲突留下的血迹尚未洗净,雪地被踩得脏兮兮,好像抹上了杂乱的褚色颜料。

工部站在站台上,火车隆隆的声音震得他心口一阵一阵疼,青莲的车厢经过他身边时,他看见青莲抬起了窗子对着自己说了些什么,然而噪音太大,他一个字也没有听清,只能冲着青莲一再挥手。眼睁睁地看着火车沿着远方无限延伸的铁轨,载着车厢里追去理想的热血青年,消失在他的眼前。
他想,等青莲回来的时候再问他说了什么吧。

就像他没能听见临别时的话语一样,他也始终没能等到青莲回来。七载春秋也不过白云苍狗。卢沟桥上的一声枪响,击穿了人们心头最后一丝的虚妄幻想。
青莲跟着军队四处辗转,来信也变得时断时续。工部只知道他离开上海又回到上海。他也未曾想到,这是他最后一次收到青莲的来信。







当工部收到青莲的死讯时,他正坐在窗前回信。手中钢笔无声坠落,窗外晚风堪堪拂落桌上纸张。半晌,他起身,走到脸盆边慢慢清洗手上的墨迹,洗着洗着,一滴水砸进盆里,水面晃了晃又恢复了平静。

愿以马革裹尸换山河永宁。真好,他终究还是如了愿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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